日军轰炸过后的西南联大 资料图片
汪曾祺先生逝世l5周年了。汪曾祺与昆明有关系,关系大,不一般。他在昆明时间长,写昆明写西南联大的散文又多,而且精,当年联大的教授和学生,在这方面怕没有人能超过他。所以,好像该说一点什么来纪念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想了想,就漫说《翠湖心影》和《跑警报》这两篇汪文吧。
春风得意李长之
先说《翠湖心影》这一篇,里面讲到个图书馆,细说起来,与抗战初期昆明文坛的一场风波还有点关系。那图书馆叫省立图书馆,在翠湖,所以习惯上叫翠湖图书馆。人们去那个图书馆借书、看书都很方便,顺便也观观翠湖的景,挺休闲的。在当时人们的印象中,翠湖图书馆既是文化的象征,也体现着一种令人神往的静谧。
在说汪曾祺之前,要先牵出一个当时比汪稍长的青年学者,他似乎不怎么习惯翠湖图书馆那种独具魅力的氛围,对翠湖图书馆没留下什么好印象,他就是l937年秋天从北平(今北京)来云南大学做国文教员的李长之。这李长之1931年考入清华大学生物系,两年后转入哲学系,一边读书一边参加文学活动,早先在北大读预科时就兼做《益世报》副刊《前夜》的编辑工作,入清华两年后又成了郑振铎、巴金主编的《文学季刊》的编委。接着又编《清华周刊》的文艺栏,还创办《文学评论》双月刊,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《夜宴》。其时李长之才25岁,可谓春风得意。他来云大是清华哲学教授冯友兰向熊庆来推荐的,在文史系讲国文、哲学概论及文艺批评。当时27岁。
李长之年少气盛,鼻孔朝天,爱指指点点。他到昆明半年后写了篇杂文叫《昆明杂记》,对昆明的看法偏于负面。文中虽然也说“这里的人很笃厚”,但看不惯的东西更多,主要说昆明人懒散,缺乏效率,举的例子就有翠湖图书馆。
李长之这样看昆明其实并不错,外国看中国,大地方看小地方,往往都有此种感觉,说一说也没什么。只是李长之说得有些尖刻,让人听着不顺耳。他说图书馆“上午十一时才开馆,下午四时半就闭馆了,晚上不用说,是没有”。接着讲书目紊乱,查检费时,“而且查出来之后,借书单是要由馆员填写的,他填写时便又要像阿Q那样惟恐画圈画得不圆的光景,一笔一画,就又是好些时候,书拿到,便已经快要闭馆了”。诸如此类。
别说六七十年前,就是今天,人们对办事效率低照旧怨言不断,可你也不能随便把人家比做阿Q来讽刺、嘲弄呀。同样是这个图书馆,人家汪曾祺的印象可大不相同。
最解人情汪曾祺
汪曾祺是1939年入西南联大的,读中文系,后来成了大作家,小说、散文都漂亮,编剧也在行,偶尔写点诗还蛮现代的,可谓人才难得。汪曾祺晚年写了不少昆明题材散文,几乎篇篇脍炙人口,据说有许多读者是读了汪曾祺的此类散文而神往昆明的,可见其艺术魅力之强。要论昆明的文化符号,说汪曾祺是一个也不算夸张。他的《翠湖心影》里面也写到李长之说的那个省立图书馆,而眼光却不同。
汪说他当年常去那个图书馆看书,认为这是他“这一生去过次数最多的一个图书馆,也是印象极佳的一个图书馆”。汪曾祺也说到一个管理员,是这么写:
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。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。有时我们去得早了,他还没有来,门没有开,我们就在外面等着。他来了,谁也不理,开了门,走进阅览室,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“喀拉拉”一拨,拨到八点,这就上班了,开始借书。……过了两三小时,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,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“喀拉拉”一拨,拨到十二点,下班!我们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。因为我没有一定要看的书,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。
这是1939年夏天汪曾祺来昆明考联大时的事,比李长之去翠湖图书馆的时间晚一年左右。当时汪寄住青莲街同济中学宿舍,其址位于今翠湖宾馆的西南角。李长之住云大教师临时宿舍,即今省文联东侧的餐馆“翠湖1923”,去翠湖图书馆不远,汪曾棋从青莲街去稍近些。虽然汪去翠湖图书馆比李晚年把,但汪说的“管理员”很可能就是李说的那个“馆员”。当然也不一定。李说“借书单要由馆员填写的”,汪讲的是“借书人开好借书单”然后交给管理员。但这不要紧,不论两人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,反正都很懒散,要说效率,要说节奏,恐怕汪曾祺写得更突出,也更慢。而态度却大为不同,李长之说那“馆员”像画圆圈的阿Q,汪曾祺却说像陈老莲画出来的“古典的图书管理员”。
不仅比拟不同,汪曾祺还对人多了一分理解。他说:“这位图书管理员大概早已作古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会常常想起他来,并和我所认识的几个孤独、贫穷而有点怪癖的小知识分子的形象掺和在一起,越来越鲜明。总有一天,这个人物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的。”而李长之就缺少这份对人的理解。
两个学人的昆明缘
李长之的目中无人,与他年纪轻轻就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有关。他25岁(l935年)就写出了一本洋洋十万言的鲁迅研究专著《鲁迅批判》,次年一出版即在文学界产生很大反响。这本书在总体上对鲁迅是充分肯定的,对鲁迅杂文的艺术分析更是独树一帜。但又说鲁迅不是思想家,也够狂的。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“大自然是爱护天才的”,鲁迅看了觉得好笑,在给胡风的信中将他戏称为“李‘天才’”。在如此这般的李长之眼里,翠湖图书馆那个“馆员”就难免像阿Q画圆圈那般可笑了。
不过,昆明文化界对李长之的杂文也未免反应过度,少了些包容。迫于舆论环境的压力,李长之在昆明时间不长,仅l年,且不愉快。汪曾祺可不同,在昆明长达7年,这在联大学子中并不多见。日久生情,汪曾祺对昆明十分依恋。三十多年后写出的昆明系列散文中,昆明的一切在他笔下都蒙上了一层玫瑰色,温馨满满,让人心醉。除这个心理、情感因素外,注重细节素描,还原现场,也是他的昆明系列让人爱读的重要原因。还说那图书馆吧,他不光刻画了那个管理员,还极生动地写了借书人从填借书单到拿到书的过程。“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室在楼上。楼板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洞,从洞里用绳子吊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盘。借书人开好书单……这位管理员看一看,放在木盘里,一拽旁边的铃铛,‘铛啷啷’,木盘就从洞里吊上去了。——上面大概有个滑车。不一会儿,上面拽一下铃铛,木盘又系了下来,你要的书来了。”汪曾祺说这种“古老而有趣”的借书手续他以后再也没有见过。我读这一段就想笑,因为直到上世纪50年代前期我还多次目睹这一借书流程,之后我离开昆明就不知道了。
看来不光小说需要细节,散文也少不了。抽象抒情,泛泛叙事,那种散文也算一格,但不易抓住人。
汪曾祺散文的细节
注重细节,还原现场,汪曾祺的昆明系列差不多都如此。下面再说他那篇影响或许更大的《跑警报》。
与《翠湖心影》相较,这篇《跑警报》细节更丰富,也更出彩。比如一开头说历史系雷海宗教授上课,课极熟,上课前无需准备,下课了,讲到哪里算哪里,他自己也不记得。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“我上次讲到哪里了?”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下去。班上有个女同学,笔记记得最详细,一句话不落。雷先生有一次问她:“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?”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来,看了看,说:“您上次最后说:‘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,我们下课。’”这细节就如相声、小品里抖包袱。其他细节还多的是,如哲学系金岳霖教授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一只小皮箱,里面装有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情书;学生在郊野“防空洞”沟壁上用碎石碎瓷片缀成“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”“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”之类对联,等等,都让人过目难忘。更有一节说跑警报是谈恋爰的机会,有的男生提着零食在路边等女生。“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,共患难,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,和看电影、遛翠湖时不同。这一点危险感使双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。”多有意思,令人神往。
不过,我觉得,汪曾祺营造的氛围是当时生活在昆明的一个特殊群体的氛围。这个特殊群体是西南联大的师生,主要是学生。如果从那特殊氛围中走出,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,会感到汪曾祺笔下跑警报的特殊氛围,与多数人尤其本地人,包括带家眷的作家、教授们的实际感受,还是有差别的。
昆明人的“跑警报”
日机对昆明的空袭是从1938年9月28日开始的,随后的两三年形势都很严峻。警报一响市民们就慌慌张张带着细软扶老携幼往城外疏散。当时市民跑警报的方向是不同的,大致讲,住馁靖路(后称长春路)、护国路一带的往大东门(后称小花园)外交三桥那边跑;武成路、光华街这边的穿过瓦仓庄、弥勒寺往西坝跑。联大学生及少数单身教授(如金岳霖、吴宓)又不同,是往西跑,用今名即顺着建设路往外跑,懒得多跑的从地台寺跑到苏家塘、虹山就算了。谈恋爱的一般要跑到今冶金工校背后,更远的都靠近铁峰庵了。
跑警报的叫法当时主要是联大学生,本地人喊 “躲警报”。汪曾祺说“躲”太消极,叫“跑警报”好,“惟有这个‘跑’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,最有风度”。联大学生的感觉与本地人是不一样。我们就用跑警报的说法吧。冰心在作品中有对“跑警报”的描写,闻一多一家也经历过相当危险的“跑警报”。
我本人也有亲身经历,记不得是哪一年了,当时约莫五六岁,虽属幼稚小儿,躲警报的事还记得。那时我家住武成路上段铁局巷那边,有一回,一听警报响就朝西坝跑,躲在河边树下。未久即见日本飞机来了,向城里投了许多炸弹,浓烟阵阵升起。警报解除后,躲警报的人家陆续回城,路上大人们在议论这一回可能炸了哪里,愁眉苦脸地担心着自家的命运。偏偏这一回武成路挨炸,又偏偏我们家也在其中,结果是无“家”可归。我一直记得当天下午我在福照街(今五一路上段)龙井街口的人行道上呆坐了好半天。后来我们家也就在福照街4号落了脚。如今写在这里,也算普通人家的一段回忆。
总的来说,当年日本飞机轰炸昆明,情形相当惨烈。据当年任省民政厅主任秘书的谢洁吾先生统计,从1938年到1943年,日机空袭昆明共613架次,轻伤893人,重伤1716人,死1440人。这都是血淋淋的数字,决非“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”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汪曾祺那篇《跑警报》还是写得不错的,他写得浪漫,让人爱读。何况后来飞虎队来了,尤其1943年以后,日机空袭趋缓,人们对跑警报也渐渐习以为常,处之泰然,即汪文结尾讲的“不在乎”。就此而言,《跑警报》写的也不算离谱。至于我,虽“家”破而人未亡,但到底印象太深,感觉上终归有些不同,但我仍愿意,也乐意进入汪曾祺营造的那种环境、那种氛围中去。文学嘛,毕竟。
(作者为昆明人,1959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。20世纪80年代参与创办《当代文艺思潮》,在文艺界产生巨大反响。著有文史随笔集《西南联大·昆明记忆》(三卷)。2006年被评为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哲学社会科学老专家。本文刊发时有删节,小标题为编辑所加。)